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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月的暴雨敲打著江西南昌萬壽宮街區的青石板路,豆大的雨珠在麻石路面上迸濺成細碎的水花。我縮在“豫章舊物”店鋪的屋檐下,樟木門框滲出的陳年桐油味混著雨腥氣直往鼻子里鉆。
忽然,墻上金屬冰箱貼上的一團粉白小花,像一把鉤子,將我的記憶猛地拽回二十年前。那時,外婆總愛把新采摘的瑞香花用油紙包上,輕輕壓進我的課本里。
南昌的夏天,像是從贛江的水汽里長出來。這座被古人稱作“洪都”的古城,自古便與瑞香有著不解之緣。舊時,文人墨客行至南昌,必要尋訪城中的瑞香花叢,吟詠其高潔的品格。而在我童年的記憶里,這花不是詩文里的風雅之物,而是滲入市井生活的尋常風景。
1998年的老福山立交橋尚未拓寬,橋墩下的瑞香灌木叢高到能沒過小學生的頭頂。三月花期最盛時,淡白花瓣鑲著絳紫邊,遠看像誰打翻了針線筐的碎布頭,星星點點地鋪在綠葉間。南昌人愛瑞香,不僅因它耐寒耐濕,更因它那股子雅致。舊時茶樓酒肆的老板,常摘幾枝瑞香花插在青瓷瓶里,說是能壓住市井的濁氣。
我們這些孩子卻更鐘意瑞香七月的紅果實,指甲蓋大的漿果藏在墨綠色的葉片間,采摘時要當心枝上列隊的螞蟻。我們最得意的把戲是把漿果擠在搪瓷飯盒蓋上,兌半管英雄牌鋼筆水,調出能保持三天不褪色的“紫霞墨水”。有一次被班主任發現,他罰我們抄寫了十遍《滕王閣序》。
“物華天寶,龍光射牛斗之墟;人杰地靈,徐孺下陳蕃之榻。”王勃筆下的南昌,是錦繡文章里的豫章故郡,而在我眼里,這座城的華彩,藏在瑞香漿果的汁液里。
家在繩金塔西側的李奶奶,是街坊公認的“瑞香婆婆”。她總在谷雨后出現,佝僂著腰在灌木叢里拾瑞香落花。她的鋁制飯盒里鋪著浸過井水的紗布,花瓣在上面擺成同心圓,說是這樣晾干后香氣更醇。盛夏時節,這些花瓣會出現在兩個地方:一是茉莉花茶里,說是能解暑氣;二是老勝利路電影院門口,五角錢一包的清涼膏里,上面貼著“瑞香薄荷”的標簽。
一年夏天,我發燒,李奶奶送來了玻璃瓶裝的瑞香露,薄荷的清涼下藏著絲絲甜味。后來,我在地方志里看到,抗戰時期南昌的藥鋪確實有用瑞香根皮制藥的方子。
如今的南昌,地鐵一號線穿城而過,通風口噴出的冷氣里偶爾夾雜著一絲淡淡的香氣。年輕的白領們行色匆匆,無人駐足細嗅。只有老南昌人知道,這是修地鐵時,園林局特意保留的瑞香根系在繼續生長。
雨勢漸弱時,我發現柜臺角落堆著落灰的搪瓷缸,上頭“獎給先進工作者”的紅字已經斑駁。老板娘順著我的目光笑道:“30多年前的老物件了,現在年輕人不會再用這個泡茶。”說完,她轉身取下墻上的金屬冰箱貼。我忽然看清冰箱貼上的那團粉白小花并非裝飾——分明是當年同學錄里夾著的干花標本,連花瓣邊緣的形狀都分毫不差。
公交車報站的電子音從巷口飄來,我摩挲著冰箱貼上凸起的瑞香花紋陷入沉思。突然,我觸到某處銳角,指尖傳來細微的刺痛感。這痛感如此真實,仿佛二十年前那個下午,瑞香枝在我的手背上劃出的紅痕,至今仍在隱隱發燙。
南昌的瑞香,從唐宋的詩文里走來,在街巷的煙火氣里扎根。它見識過王勃的才情,見證過抗戰的炮火,如今又沉默地注視著城市鋼鐵森林的崛起。或許有一天,老福山立交橋下的瑞香叢終將被高樓取代,但總有些東西不會消失——比如雨后青石板上浮動的暗香,比如藏在孩童舊課本里的童年記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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